按理說起來,在我至今為止的生活史所佔的比例,臺中只有小小不到百分之八的程度。
籍貫豐原的我,從來不曾在豐原住過,只有跟著父親回去過幾次,有記憶的只有一次;八仙山林場(父親曾任職當地林場主任)出生的我,對那裡的記憶只有一張坐在娃娃車的黑白照、一頭自然鬈髮、一圈圈美麗的覆蓋著有著一對梨渦的小臉,除此之外別無其他。
快樂童年塞滿回憶
之後,跟著父親任職的所在遷徙,在烏日住過童稚的幾年,直到讀完小學2年級才移居臺北。同一段時期,有好幾個暑假,我常帶著大弟待在梧棲外公、外婆家,有時就到7、8分鐘車程外的大庄姑媽家小住幾天。姑丈家在大庄是世家,佔地甚廣,有好幾十株土芭樂樹,長著纍纍大芭樂,比我人生中任何時候吃過的芭樂都要大要甜;還有幾棵龍眼樹,可惜我去時都不是出果子的時間;果園裡有一條狹小蜿蜒但長得不見頭尾的小溪,溪中遊憩著為數甚多的土虱魚,我和大弟曾經併肩蹲在溪畔,看著牠們在水中遨遊;也曾試著以削尖的竹竿企圖刺中牠們拿到餐桌上去當盤中飧……那是比任何遊戲都更具有挑戰性的狩獵、是很難忘懷的童年冒險。
當然,童年還有另一種更大的喜樂,是跟著爸媽一起上臺中玩耍,看約翰韋恩的西部快意豪情電影、費雯麗的亂世佳人,以及三船敏郎的宮本武藏決鬥佐佐木小次郎……當然我是鐵定看不懂電影內容的,但即使只能興奮的指著影片中奔馳的駿馬狂喊「牛!牛!牛」,便極其刺激!母親一邊捂住我的嘴,一邊小聲糾正:「是馬,不是牛。」我掙開她的手,氣急敗壞叫著:「牛!牛啊……」還沒上學的鄉下孩子,誰分得清田裡的牛或從沒看過的馬呢?但那種銀幕撞見「舊識」的狂喜,大人怎會了解?
看完電影之後的活動,往往是臺中行最高潮的一段。爸媽會帶我們去買一福堂的紅豆麵包;然後到火車站的書報攤搶買我的新學友月刊、兒童樂園週刊,以及哥哥的學友和東方少年,接下來的一兩個星期,那幾本童書,便成為我們精神大餐,每隔一陣子,只要爸爸再去臺中,回來鐵定有更新的雜誌。
有時為了新奇,爸爸偶爾會帶我跑到彰化吃「老鼠麵」和肉圓,或是到龍井當醫生的姨公家串門子。所以看起來雖然待在臺中地區的時間不算長,但因為有個過動的父親,「周遊列國」的機會和次數極多,快樂塞滿回憶的行囊。
雖然因為童年必須分擔家事而無法與同儕一起玩耍,所以我一輩子沒有玩過跳繩、跳格子、跳房子、捉迷藏;可是挖地瓜、扯香蕉、摸蜆仔、摘絲瓜、採橄欖、走田埂躲草蛇、捕蜻蜓和蝴蝶……無役不與,也算盡興。
穿梭都市叢林心繫臺中字
離開臺中之後,風霜雨露數十年,開始想念它那乾脆的天氣,要嘛晴天,要嘛氣勢磅礡的下場西北雨,一個小時左右就鳴金收兵,哪像北部,淅淅瀝瀝好幾天,下得人全身發霉。大半輩子穿梭在都市叢林裡,忽然之間,想起小時長滿烏日的一種喬木,葉子散發著某種樹香,童年時和弟妹辦家家酒,經常採它的葉子做碗盤,那種香氣,在中年之後,穿透時空乍然向我襲來!我環顧左右,都是北部花草,一時迷離,以為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。
從事專業寫作之後,不知怎麼,一直想起外婆的一生,貴為醫生娘,她的一生卻辛酸坎坷;幼時和她一起睡的外公不再臨幸她的房裡,看著她默默梳髮髻,黯淡的化上新竹膨粉,居然也感受到那種淒清。而父親跟我講述他父祖幾代的故事,那在豐原媽祖宮前的大宅門內的悲歡離合,不時叩著我心扉的門。
寫作靈感來自故鄉生活
後來,我一再驅車南下,到豐原媽祖宮前看那已改建成旅館的舊宅地,宮前石碑還鏤刻著曾祖父捐款的字跡,大宅卻早已被祖父偷偷賣掉、全數遺贈給二房的子孫。我在那裡徘徊遊走,想像著那尾不請自來的南蛇,在三合院落裡來去自如的情景;也緬想著那些先祖在那院落裡的生活足跡。一次次的徘徊、一次次的遊走,兩年之後,我寫出了老臺灣系列的長篇小說《負君千行淚》。
回到烏日,回到國小,卻找不著從學校到家裡的田埂捷徑;光日路的村子,在棋盤交錯的房舍與馬路中杳然未現;恍然中,看見年僅8歲的自己,站在大門玄關處向中年的我揮手……
人家說,童年是作家的存摺。不管你離開故鄉多久,它當時為你存下的那筆存款,越往後利息越滾越多,簡直就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。我相信,故鄉是夢土,也是寫作者一輩子的豐厚存摺。我的故鄉--臺中。
【完整內容請見《悅讀大臺中》2012年2月號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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